今日一品 | 你，是我的一千年。

穿越唐時風，宋時雨，又走過30年的歲月，我來看你。
你騎在一匹棗紅馬上，一身騎射利落的胡服，懷里抱著你那不離身的琵琶。發(fā)髻是兩個花瓣式樣。 那一年，我還是讀大一的法律系女生。落雪的冬天，我在西安歷史博物館第一次見到你。小小的女彩陶立于馬上，靜靜站在柔光普照的櫥窗內(nèi)，那樣生動地笑著。
諾大的展廳更無旁人，只有一小隊整齊的日本游客，遠遠跟著導游看其它櫥窗。
你好像剛在唐時春天的山嶺中縱馬馳騁，跑累了，想要歇一會。但是看到了喜歡的人，于是對世界璨然一笑。
于是，你從此成了這個世界永恒的一部分。
此刻，在浙大藝術與考古博物館的展示窗前，又遇見你。笑語盈盈，凝眸望我。
你仍明艷嬌憨，我卻已人到中年。已經(jīng)走過了中原大地的烈烈北風，走過了空曠高遠的西北敦煌，又走過了杏花煙雨的江南山水。
但是，真好，我們又見到了。曾念念不忘的大唐女子。館外正大雨淋漓，疾風吹得窗外的大樹飄搖。同行的專家朋友們和浙大考古系的教授邊看邊議，我卻癡癡看你。
這是江南陰寒的冬天。你卻帶著大唐奔放的氣息而來。那個美好的春天，定格在藝術的瞬間，一下讓空氣濕潤和溫暖起來。
唐都長安的人們，這次和你攜手而來。
“樂居長安——唐都長安人的生活”，很聚焦的藝術考古展，有趣又有料。這座6世紀晚期憑空而起的長安城，見證了中國歷史上最多元和開放的時代。長安女子，也成了中國歷史上特殊的一群女性。
這次展覽中，看到最多的也是如你一樣的長安女子。
你們好精致，穿著“紅地翼馬紋錦”，美麗的織錦圖案，見所未見、聞所未聞；好富足，脂粉香盒都是純金或純銀套制；好奢華，頭上戴的是高和寬近10厘米的鳳凰金釵，花紋精雕、古樸自然。
當然，你們更率性。我們看到的唐代女子，都是那樣喜歡女扮男裝。無論是“男裝抬手女立俑”，還是“拱手男裝女侍圖”，居然偏愛的是中性風，自信從容，頗具現(xiàn)代感。

你所在的盛唐，真是一個追求性靈和自由的朝代。
公孫大娘在郾城舞劍器，劍氣渾脫，瀏漓頓挫 。杜甫謂之：“昔有佳人公孫氏，一舞劍器動四方。觀者如山色沮喪，天地為之久低昂。”
紅拂女正坐在樹下梳頭，長長的黑發(fā)垂到地下，虬髯客在旁邊倚臥著，不帶一絲邪念看著她。他們和在旁邊刷馬的李靖，后來組成了著名的“風塵三俠”。
想起少時，課堂上聽得不耐煩，就在作業(yè)本上畫小人。高高的發(fā)髻，利落的裙子，反彈著琵琶�，F(xiàn)在想來，還真有些像你。
小小的心中，古典仕女從來不是弱不禁風，臨花照水，而是有著元氣淋漓的神態(tài)，與豐盈飽滿的靈魂。
你是那樣一種美：似乎天地萬物，都會被你不經(jīng)意的一顰一笑打動。而你不管不顧，只是做著自由的自己。生命還沒有被莫名其妙的東西束縛。理教、名節(jié)、婦人之規(guī)，此時尚未被男人們“創(chuàng)造”出來。
盛唐的男人們，關注的是星辰大海，是大漠孤煙，是對天地與永恒的追問。他們的內(nèi)心很強大，對于女人的占有和失去，還沒有那樣多的計較。

而你和同伴們的美，在此后的千年中，很少再見到。
翻看《浮生六記》，林語堂說“蕓娘是中國歷史上最可愛的女人”，我們看到她多么困難去為丈夫納妓為妾，只因此女“風流委婉”。
一樣是追求愛情，紅拂夜奔只是存在于唐傳奇，冰雪聰明的黛玉只能在大觀園里郁郁葬花，杜麗娘則空嘆良辰美景奈何天。她們的弱質(zhì)“無力”之美，幾成了對于女性的“終極”審美。
去故宮看雍正《十二美人圖》，那些皇宮中的婦人，如閑花照水，慵懶動人，自由竟是比不上窗前一株倔強的小草。
這些由男性們所“創(chuàng)造”和界定的美的內(nèi)涵準則，成了古典中國的歷史上，無數(shù)女性的日常生活和一生所求。你，能想象嗎？
當然，也有例外。
清代才女陳端生，在勾山樵社臨湖的閨閣中，寫出了千古彈詞《再生緣》，男扮女裝的“狀元”孟麗君救夫家使命完成后，竟不愿歸于少華，也不愿成為妃子，乃至于要做自己。
明末名妓柳如是，在清軍逼近南京時，“奮身欲沉池水中”以殉國，以一弱質(zhì)女子，竟比作為東林領袖的其夫錢謙益更有血性和家國之念。
民國才女林徽因，與梁思成合寫了有史以來第一部《中國建筑史》。在新中國成立后，主持設計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，并于病中堅持完成了人民英雄紀念碑須彌座的裝飾浮雕設計。
林徽因的精神世界，成為很多當代女性心靈的坐標。
這三位女子，都曾居于杭州西湖。湖上清寒的風里，流傳著陳寅恪先生所說“亦當日無數(shù)女性思想最超越之人”的故事。

她們和千年之前的你，美麗的唐代少女，會有某種精神上的聯(lián)系嗎？這也許是文化長河中尚未斷裂的另一脈，是歷史夜空中關于女性和大時代一起美好的點點星辰。 同伴們在喚我。他們要去看下一個展廳“魏風堂堂”了。那是率直任誕、清俊通脫的魏晉。那里有竹林七賢，有《蘭亭集序》，還有《桃花源記》——那里原是盛唐人的精神源頭之一。
我要和你告別了。忍不住回頭再看，你歡喜的模樣。因為下一次再見，不知又有多少時光，走過多遠的地方了。你是我的一千年，而我，是你的一瞬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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